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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愛無關.jpg 

文/莫默 

  親愛的造牆者

  在2008女性影展你看到《最遙遠的愛》,那是以女性為拍攝對象的家暴題材紀錄片。今年該片導演郭笑芸改以男性為主,拍出了《與愛無關》,紀錄著暴力施予者那一邊的影像與聲音。這怎麼說都是很有平衡性的雙面觀照。

  不過,在《最遙遠的愛》,男性並未現形,由始至終只是聲音的訪談,這隱隱約約造成了曖昧而恐怖的氛圍,彷如他們在黑暗中,在影像之外,在那些婦女的背後,以更預兆的形態呼吸著,蠢動著。而到了《與愛無關》,在記錄男性的那一邊時,女性的聲影仍舊浮現,郭笑芸的女性關懷位置不言可喻。當然了這也是暴力的兩端,施予者和被施予者的定位問題。暴力強加者,縱使必須也願意進行理解,仍舊缺乏一決定性的因素,讓人願意站在他們那一邊。

  從片名來看,最遙遠的愛到底是愛情,即便間隔著暴力,仍舊看得到女性對丈夫的原諒與期盼。但與愛無關,卻是走向了盡頭,走向了窮處,沒有了愛,或者說,當丈夫們表示這是愛的一部份,這是他們愛的方式時,一切都與愛無關了。

  使人悲傷的是,在前作裡郭笑芸解讀了女性的沒得選擇,亦即仍然有女性自願被囚禁在那個暴力的牢籠底。她們是甘願的。這是使人震驚的事實,被那樣痛毆過以後,那些婦女居然仍舊對男方倚賴,一再地原諒,相信他們會悔改。

  那幾乎是一種信仰了。從小到大的,女性被培養、植入和灌輸的整體價值的系統(打是情罵是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諸如此類的),是的,一種信仰。當然了還有生活上面的問題,傳統婦女從來沒有什麼工作經驗與能力,這導致了她們對外界的卻步。同時你感覺到她們無意識地為自己塑造了悲劇性:犧牲與忍耐,成為她們受難的光澤。這些還與愛相關嗎?老實說,你很懷疑。

  回到《與愛無關》。你試著想:暴力是什麼?

  暴力是一種鎖鍊,深深地綑綁著彼此。但這不是基於安全範疇的SM遊戲(虐待狂與被虐狂的組合)啊,那是極有可能,一個偏差就逾越了邊界──死亡只是一瞬的事──那是並不包含享受或趣味性的結構,那是單純的,以一種力量宰割、切除對方反抗與異議的能力。那是壓制在自我意志與身體上無從違背的巨大力量,是控制,是操作,是扭曲、貶低人,讓人像狗一樣,像狗一樣的必須臣服,必須低下頭來,必須無限次地失去尊嚴,直到再也沒有人性較好的那一面的情感,只剩下陰暗的憂鬱的漫長的黑暗時光。

  暴力啊其實是非常複雜的消除自我的過程。

  郭笑芸所探索的並非暴力的本身(並沒有直接切入暴力的核心、本源,實際上,她站在暴力現場以外──至少影片沒有出現過),或者暴力對兩造的損害(並不是被施予者才毀壞,施以暴力者經常也是愈來愈醜陋,而靈魂不得控制地趨於灰暗),而是凡夫俗子在暴力的此一形式內試圖找到一個替代方案,試圖免除家暴再發生,試圖保有婚姻的一種悲劇性質的嘗試。

  而奇妙的是,在你看來,卻有了喜劇性的轉向情節的發生。好像是他們太認真沉溺在自己的角色,於是一切的演繹就變得蹩腳,變得可笑、荒唐。那些眼淚都早早死去了。殘餘的是對暴力信仰而終於毀壞的喜劇性。

  在影片的紀錄,施暴男性必須接受團體心理輔導。他們在林老師的主持下,吐露自己的語言,不滿的,怨懟的,質疑司法(體制與法官施予的暴力)的公平與正義,粗粒子的怒氣,……你恍若聞得到那些雄性的蠢動,他們隱藏在後面,想要操控世界,讓事物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移動,行進的慾望。尤其是在他們口口聲聲滿嘴是疼是愛(對女人或孩子)時,你感到愛的幻覺,對愛的模仿與誇大,彷彿他們是以拳打腳踢去計算、顯示自己愛的能值似的。

  譬如其中有一名先生,每每與妻子吵架後便要和她性交,完全遵照床頭吵、床尾和的遠古邏輯,好像這麼一來,所有事情都會圓滿了──當然你不否認男人的確會因性而短暫地傾向於妻的認知那一邊,但那必須是更自覺的,而不只是敷衍的,這一刻過去,明天再說的心態。你讀到那些男人的潛台詞:妻子是附屬品。他們並不打算重新認識,而只是情勢所迫,不得不低頭在法律這個集體的力量(究竟是公平或暴力,恐怕會因事件因立場而有所變異,比如邇來硬是要跟民意作對似的屢屢以不違背幼童自主意願而判處強暴者無罪的恐龍法官們,你就很難認為他們是公平)以下。  以他們來說,對自己的妻子動手,這不是暴力,而是一種權力,丈夫對妻子執行的權力(一如性),而他們也是為了妻子好,為了好好管理家內事。郭笑芸的影像語言,看似沒有價值評斷,沒有站在哪一邊的問題,但她的心底自有真相。

  在她的凝視與傾聽之中,在她間或插入的字幕(通常是提示或總結,譬如某個男子不再去要脅前妻,改以法律途徑解決孩子的歸屬問題,但「他打了現任女友一次」),在她拍攝某個丈夫緊緊握著方向盤的手抑或某個太太皸裂粗糙的手,在某先生載著妻子兩人微笑地騎乘機車,看來甜美,但最後兩人仍然離婚收場,而他的最後一幕,一樣是騎乘機車載著妻子微笑、打招呼,但卻是新一任妻子(這位老兄從台灣、菲律賓、越南到大陸籍一共娶了四任太太──這真是豐功偉業),簡直是輪迴似的。

  而你進一步想到的是,如果說,有意識,能夠說話與反抗的太太們(你假定她們在鏡頭前、生活裡的表現已是克服恐懼,有勇氣展現自我了),都要遭受那個「這是為了你好」、「用拳頭教導你懂得人生的義理」等等粉飾、美化的「生活暴力美學主義」的兇惡對待,那麼孩子們呢,還不懂得思維、保護和認識世界的孩子們,又要如何去應對、調適呢?

  至於扶養權的爭奪,在男性的話語,你感到傳宗接代的意念在作祟。他們對孩子懷抱的姿態,似乎是對私有物的不甘願放棄,務必搶奪到手。你對此憂鬱。你期待郭笑芸的下一步是紀錄那些在家暴案件中的孩子們的聲影。

  但在悲劇感與喜劇性的作用後,隨之湧現心頭的是另一種情感:憐憫。因為那些男人像陷在一灘蜂蜜裡的蟻,以為自己懂得愛,獲得愛。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會讓妻子寒心,把她們愈推愈遠。你憐憫他們盲目、無知。他們並沒有真正跨過雄性邊界,進入女人核心,去理解、辨識男性外的另一種邏輯。你憐憫他們誤以為暴力可以讓生活與婚姻停留在他們希望的樣子的可笑與悲哀。  你是否會如此與愛無關的愛著?不,你從來沒有這種跡象。但你的牆就是你的暴力啊。你阻隔其他人。你專斷的禁止,排斥和近乎永恆的拒絕。如此形而上的暴力,對愛情會有助益嗎?請你務必好好問問自己。
                                                                  你的媧        寫於99,10,04 
 
  

 99/10/01,正午時分,《與愛無關》,國家電影資料館。與妹妹。

註:郭笑芸上一部家暴紀錄片詳見《食影人》之〈無以忘懷妳們身體切割的姿勢—默看《最遙遠的愛》〉。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原始文章出處為:哎呀!我魔慈悲。http://mypaper.pchome.com.tw/silentshen/post/1321535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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